二零零五年六月十八日，英国伦敦著名的大英博物馆的演讲剧场中，一场中文名曰“墨乐”(英文名称ThanMusicofInk)的大型思想-艺术项目举行了，并且大获成功。我是这场活动的主要策划者，活动的背景是正在大英博物馆举行的馆藏中国古典山水画展，而项目的主题立意，锁定在探索“古典与当代间的创造性联系”上。活动的结构与此相呼应，由中、英艺术家在三个层次上的“对话”组成：一，文学的，由我和英国著名小说家RomeshGunesekera进行，这场对话构成了整个活动的“思想地基”；二，视觉艺术的，在旅英中国艺术家曲磊磊和爱尔兰艺术家DenisBrown之间进行，展示他们创作中对汉字传统的独特理解；第三层也是最为众所瞩目的，一场在中国当代书法和西方音乐之间的“无辞对话”。在中国最重要的当代书法家曾来德和英国著名大提琴家RohanDeSaram之间进行。当巴赫深沉的大提琴独奏组曲响起，舞台上铺开来德专为此项目采购的、七十年代在安徽手工制作的“丈八”(六米)宣纸，来德通体缟素，磨墨抚笔，瞑目凝神，稍顷，落笔纸上，写下李白《草书歌行》的第一句：“少年上人号怀素”，随着音乐转进匈牙利现代作曲家柯达依的大提琴独奏曲，来德的书法也渐渐风急雨骤，再继续，大提琴家进入纯粹的即兴，帮忙换纸的中英少年奔跑如梭，抵达高潮时音乐骤然终止，全场的焦点集中于来德，他墨泼满纸云烟，笔挥飞白道道，直至著名的“无墨书写”，当全诗最后一句“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伴随他的一声大吼落下，观众也顿时一片痴狂……

　　“墨乐”堪称一次成功的思想历险。试想，对西方公众全然陌生的主题，与西方人习惯了的“中国”活动截然不同的构思与方式，近三百人拥挤一堂，而全过程共需四到五个小时，要做到不仅几乎无人中途退场，而且最后人们的反应是：“太短了，简直还没过瘾!”这其中的原因，只怕“热闹”二字远远不够，我认为，唯一的解释，是来自当代中国的创造性思想的魅力。特别是，那个古老文化传统借曾来德书法呈现出的一种惊人复活!

　　探索古典与当代之间的创造性联系，是当代中国艺术家无法回避的一个课题。我在这里谈到的“创造性联系”，一是指艺术家对以汉字为根基的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深度占有；二是指在当代思想的激发下，作为艺术家的个人从不同文化背景出发对古老汉字传统的“再发现”，并通过自己的创作，创造性地转化中国古典绘画、文学、书法中的哲学和美学灵感，使之与当下的生活境遇产生有效的关联。

　　中国的古典传统是一套非常完美的系统，在我看来，构成这个系统的基础是汉字。中国的诗歌、书法、绘画、音乐、建筑等一切文学艺术样式，都能追根溯源的归到汉字上。“汉字”对于中国思维方式的制约，“汉字”所提供的美学和哲学观念，对整个中国的文化系统提供了一种基础。而在各种艺术形式中，书法作为汉字书写的艺术，是中国古典文化精神内涵最直接、最完美的体现。我们不仅可以通过几千年积淀而成的书法传统，去探寻一个民族的生存意志、思维方式和美学思想，更重要的一点，书法是对心灵的直接表现，它令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历久弥新，并仍然能构成对今天世界的思想启示。

　　曾来德是中国当代最具有创造力的书法家之一。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不仅可以从他的书法创作中清晰地辨别出与古典书法的血缘关系，而且具有当代文化意义上的创造性。这种创造性主要体现在，其一，来德的书法突破了古典书法的审美范式。中国的古典书法视“中庸”、“内敛”、“优雅”为最高境界，在笔法上强调中锋用笔，在结字造型上强调均衡和工稳。而来德在书法创作中大量使用偏锋，被称为“偏锋大师”。偏锋的娴熟运用，结字造型上的奇险突兀，使来德的书法在视觉上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和想象空间。这种对既定的审美规范的破坏，体现了当代人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思考，与当代艺术发展是同步的；其二，来德站在中国文化的自身立场，提出了书法作为“大美术”的观念，并通过自己的创作，创造性地对“书画同源”进行了新的诠释。他认为古人从“书画同源”的理路出发，使绘画“发现”了书法，正是由于书法笔法在绘画中的自觉引入，中国的大写意水墨画由此进入一个新的境界。而来德则让书法发现了绘画，我们看到，绘画中的造型因素和构成因素，在来德的书法创作中已经自然地相遇，这种相遇，使书法作为一种“视觉艺术”具有了更丰富的表现空间和视觉审美因素，这对于书法进入国际文化的交流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

　　如果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地方，想留下一行脚印，这是容易的；但是如果在一座金字塔上增加一粒灰尘的高度，是非常困难的。来德所做的工作，就是在一座金子塔完美的空间结构里增加高度的工作。经过几千的文化积淀和无数书法艺术大师的探索，书法从表现形式、创作技巧到审美标准，都有一套完美的体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曾来德，“书法”对于我，或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只是在典籍和博物馆里存在的一种古老的经典艺术样式，由于来德的创造，古典“书法”与今天的生活境遇、文化环境产生了有效的关联，他使一种古老的传统有了可延续的活力，或者说使书法成为了一种活的“传统”。

　　我们不妨换一种说法，在没有来德之前，书法是另外一种状态，另外一个空间结构，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书法的“古典世界”是辉煌的，灿烂的，但同时也是一种已经完成了的稳定的金字塔结构；因为有了来德，原有的书法世界、书法结构发生了具有时代意义的变化。他通过自己的创作，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深远古老的文化传统如何不断更新，并主动参与当代跨文化的对话，我认为这就是来德的意义所在。

　　在大英博物馆，这意义获得了世界的认可。